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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带了简单的行李，藤真站在背海的高地上凝视满潮。鸟群蓦然掠过老宅的屋顶，扬翼结队的点点灰色嵌进发暗的蓝色天空。积云在视野尽头绵延铺伸，厚重的白色缓慢移动，连成一片一片，扩大了面积，挡住了太阳。
这里本是父亲当年的度假消夏地。市区的房产变卖后，才变为母亲的固定住所。父亲曾经在自己面前提过有将老宅过户给母亲的意愿，但尚未实现就已倒下。当年父亲的公司接连吞并掉十家小型企业，产业规模已经做到很大，手上的地产、证券、囤积的宝石、存款合计起来曾经富甲一方。但直到现在，母亲仍然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任何。除了唯一的儿子。
——无论父亲之后的情况如何，我都将是母亲此生唯一的财宝。
虽然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，但藤真每次回到老宅之前都会站在前院高地上努力平稳情绪。从最初的压力，到后来的倦意，到现在的表面平静背后傲意。
——我一直都是母亲的支配者。从出生开始便是了。
僵硬地将视野转向相反的方向，想要摆脱掉盘踞在内心不安定的因子。深吸一口气，迈开脚步。一个晃动着的肥胖身形出现在眼前，藤真认出那是名叫桑原的女佣。
“哎呀，小少爷回家啦。”
桑原眼尖地看到了藤真。如今仍会称呼自己“小少爷”的女佣都是跟随了母亲二十年的老仆。由于父亲出事后便辞退了管家和好几位佣人，照顾母亲起居的只剩下桑原姐妹二人。当年做全职的桑原大姐现在也已变成兼职，每周过来四次主要打扫庭院和准备一日三餐的食材。离开了佣人环绕的母亲现在自己收拾房间，煮饭烧菜，与普通的中年妇女并无两样。——很难让人想象这就是英枝家二小姐目前的境遇。
藤真和女佣招手示意。桑原马上放下扫把小跑向门口唤夫人。“二小姐，二小姐！健司小少爷回来啦！”
藤真进屋后首先看到的依然是母亲刻意板着的面孔。抿了一口红茶，母亲缓缓开口。“回来便好。回来便好。映里刚刚打电话过来，说是一会儿就到。”映里是之前一直定居瑞典，直到最近才回国的藤真同父异母的二姐。
“妈，身体怎么样。”
“结实得很，最近研究营养菜谱，倒是有不少心得。”母亲的表情有一些缓和。“你和阿尚都还不错吧。”
“……公司的情况很好。不用担心。”
藤真上楼将行李随手扔进自己的房间，回头想和母亲交代父亲的近况，但母亲的背影似乎在说“我不想听那些”。藤真走到母亲身后扶住她的肩膀，贴靠着她的后背，看到了夹杂在黑发从中的丝丝灰白。
“妈。……你仍然不肯原谅爸爸吗？”
“那个人根本对这个家不管不顾。”
母亲回答得很快，似乎根本没有经过思考。藤真正想继续开口，门外忽然传来女佣高声的叫唤。“二小姐小少爷，映里小姐回来啦！”
由于母亲在英枝娘家上有一姐下有一弟，一直跟随左右伺候的老女佣习惯于将她唤作二小姐，直到嫁人后这个称呼也没有改过口。为了区分前任妻子留下来的两个女儿，女佣便对她们直呼其名，再加上“小姐”的后缀。——藤真父亲的第一任妻子是普通公司职员的女儿，而第二任妻子，也就是藤真的母亲，则出身名门。
戴着巨大遮阳帽的映里是一人前来。藤真上次回老宅为她接风洗尘，是在姐夫也在场的情况下。来自北欧寒冷国度的姐夫体型高大健硕，须毛旺盛。操着一口蹩脚的日语，也能和藤真一家聊得欢畅尽兴。姐姐比他大四岁，但从继承了父亲的英气与美貌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彼此间的年龄差距。映里似乎是在神奈川安顿好临时住所之后，便经常一个人回老宅看望母亲。
“小健司，你还好吗？”
映里拥抱了藤真，脸贴着脸表示问候。
“亲爱的映里。我很好。你和大胡子呢？”
“精力旺盛的家伙。无论是不是那方面。”映里一点也不避讳在母亲面前说起这些话题。“亚格里森在忙工作上的事，从早上就躲在屋里画图纸。我一个人实在好无聊，想逛逛小时候去过的神社都没有人陪。”
映里坐下后仍然在用遮阳帽不停扇着风。屋内不是很热，她却像适应了寒冷的气候之后便一点点热度也会受不了的样子。
母亲打开空调。干燥的冷气吹在脖颈。“阿桑婆也在。妈妈，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吃吧，我的车停在那边的停车场。” 映里夸张地呼了口气，对着空调吹出的冷风扇着帽子。
“不要麻烦了。外面的饭菜怎么比得上家里。我已经叫阿桑准备好材料，我来做就好。”
“我帮你吧。”
“你多歇歇，我能行的。”
映里收了声，进屋换了居家服，主动先进入厨房开始准备晚餐。母亲随后也进了厨房。藤真上了二楼，回到自己的房间，闭上眼睛静静听着楼下传来二人的细细交谈。黄昏之金缕铺洒进屋内，天色变暗，思绪却愈发清晰透彻。
四天前南打来电话，说自己还要在实验室多待几天。具体何时回家说不清楚，只知道目前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从顾及其他。
一个人在拥抱过尚子的床上睡了一周。藤真决定另寻住处。
还没有机会将这个决定告诉南。一声不响地突然搬走，不是我的作风。藤真躺在床上默默地想。
下午公司的例会开完后藤真便向尚子说明情况，要回老宅一趟。尚子爽快地答应。现在做到部门主管的藤真基本不需要常来公司，只要不缺席例会，尚子都不会追问他去了哪里。
收回思绪，藤真起身下楼。母亲与映里在厨房里忙前忙后，一边顾着手上的活一边闲聊。二人的谈话声清晰了起来。藤真坐在客厅喝着冰乌龙茶。
“……如果和阿尚结婚，不是就能得到很大保障了吗……”
藤真拿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。
母亲似乎没有注意自己的音量，仍在和映里高声谈论着什么。只不过，话题忽然转换了。
“哎。你不知道的。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那个人。……我太想离开那个家了。所以婚姻只是当时的权宜之计。”
这一次，藤真彻底僵在原地，无法动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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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餐在母亲和映里愉快地闲话家常与藤真沉默地埋头吃饭中结束。只当他是饿了，所以二人并没有看出藤真情绪上的微妙变化。用餐完毕后映里跟随藤真一起上了楼。
“亲爱的映里。你的房间在那边。”
藤真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，笑着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那一间客房。但映里只是调皮地转转眼珠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。
“难得的姐弟重逢。让我进去嘛。”
藤真拿这位比自己大十岁，撒起娇来却仍像个小孩子的姐姐没有办法，让了让身，映里便直接从藤真手臂下钻进屋内。
“刚才怎么了，一直不说话。”姐弟二人并排坐在床头，映里转低了语调，低头看着藤真的胸口。
——看来映里察觉出了什么。藤真露出一丝苦笑。
“不。没事。只是很久没吃到你的手艺，有些感动罢了。”
“别想用恭维话搪塞我。虽然听上去很让人高兴，不过你绝对有事。”映里凑近藤真的脸。“是不是在想你的恋人？”
藤真愣了一下。没想到她能一下切中自己的要害。不，应该说，虽然没有触及核心部位，但总归是和这个有关。
——女人的直觉有时候真可怕。
见藤真没出声，映里便认为自己猜对了。坏坏地一笑，继续追问道，“是个什么样的人？怎么认识的？交往多久了？比你大比你小？做什么工作？”
一连串的问题没有任何停顿地从口中冒出。藤真只能继续苦笑。
——女人八卦起来也很可怕。
刚想开口随意敷衍过去，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藤真脑中。——如果把自己和南的事告诉她会怎样？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有会得到祝福的期望，但想向一个人倾诉的愿望瞬间占据了思考空间。藤真快速整理着语言，这时候该如何告诉姐姐自己的恋情，该如何向姐姐描述南烈这个人的存在？
“映里。你和大胡子的故事，能再详细点地讲给我听吗？”
“不要。都说过好几次了。现在我要听健司你的故事。”
——藤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，只得装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，漫无边际地开始随意闲聊。但话一出口便后悔了。语言的形成终归逃不过内心最直接的愿望的反馈。
“……那，妈和爸爸的事，你知道多少？”
“你问这个干什么……”映里显得犹豫。不知道藤真忽然提起这个话题意在何处。“你不会想说，自己目前的恋情和当年的他们很像吧？”戏谑的语气。映里想要借此套出藤真未说的话。
“如果我告诉你，我喜欢上一个不得了的人呢？”
映里一下来了兴趣，眼睛里闪着真切的亮光。“健司，快告诉我，是个怎样的人？”
“是个男人。没什么不得了的，很普通的男人。但对我来说，却是像赋予我在白夜（注6）中能够自由飞翔的羽翼那样的存在。”
藤真说罢没有看向映里，而是望着窗外。预料之内映里的惊讶并没有到来。半晌，只是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气。
“健司。看来你全都想好了。你已经决定了。”
“……姐姐。”
“健司。过来，看着我。”
藤真听话地转过头。映里的眼神有些复杂。
“刚才妈妈和我说，让我劝你和阿尚结婚。”
“映里姐姐，我……”
“健司。听我说。过属于你自己的人生，这比任何事都重要。你听好，就算你所选择的道路困难重重，充满未知，但既然已经决定，就不要回头。一直一直向前走。”
藤真看着映里的眼睛，那是一双给予人希望的眼睛。
“现在，下楼，和妈妈谈谈吧。她还在等着我劝你结婚的结果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
藤真想要拥抱映里，但被她笑着回绝了。“希望有机会可以见到这位‘不得了先生’。能把我们的小健司套得这么牢。”
“有机会的话。”
……
藤真下楼时心中的不安定因子已一扫而空。母亲在客厅双手捧着茶杯，见到藤真下楼，目光热切起来，透着询问。
“妈。”
拉出木质椅子，坐到母亲旁边。自己动手倒了茶。
“妈。你让映里劝我也没用。”
“健司。我只有你一个孩子。我只有你。如果你和阿尚结婚，不就什么都有了吗？那孩子是喜欢你的，我可以看得出来，从小她的眼睛里就只有你。”
母亲的语气有些焦急。语速越来越快。
“妈。结婚的事以后再说。我还想再继续为了事业专心努力，不能在别的事情上分心。”
“为什么？你不知道婚姻是改变人生的重要手段吗？你现在这个样子，尚子正是一个摆在面前有力的筹码，而且还是送上门来的。事业上她是最好的帮手，这点你完全不用担心。健司，不要告诉我你不愿结婚的理由是喜欢上了什么无权无势的平民女子。等你成家后，有了自己的权力与金钱，那种女孩子要多少有多少。”
“妈，我们先不要说这个话题了好吗？”
藤真心中叫苦不迭。母亲的这套理论完整且坚不可摧，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。从记事起便一直被她相当严格地要求，接受那套完全是老派贵族式的家庭教育。在“精英培养皿”中摸索求生。
——已经受够了。
“你爸爸如果在这里，也会这么劝你的。”
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提父亲？藤真想起从母亲口中听到的那句“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那个人”。心中的灰色渐渐弥漫。
……
僵硬的谈话一直持续到午夜。二人各执一词没人肯让步，这样的结果就只能是没有结果。藤真扶着母亲到卧室躺好后，去厨房翻出几罐啤酒，一个人回到二楼的房间。
借着酒精的力量，后半夜沉沉睡去。
……
天色渐渐转为亮蓝。破空之光迸射进来穿透窗户。藤真移开挡着眼睛的手臂。走上“岔路”后才会后悔吧，明明正因为无法后退才有了现在。一路走来，回头有你。便已足够。藤真迎上那刺目的晨光，任由模糊了视线的泪水恣意流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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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白夜：在中纬度接近极圈的地区，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时达到了一个很小的角度，由于大气的散射作用，夜间的天空并不会完全黑下来。套用一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《白夜》中的意思，“心与心的瞬间碰撞可以成为永恒”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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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2-2-15 18: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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