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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转载连载] 【牧三】子规(作者:5484584,经典大坑,值得一跳)

楔子
襄樊。
清田率两百骑先锋正欲强攻,却见城门不破而开。
城内守军马瘦人乏,却依然军容齐整,屹立如松,眉目间尽是悲怆的沧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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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战已僵持一年有余,兵力悬殊。湘北守军虽殊死抵抗,场面之惨烈令海南兵士亦不免动容,但终因兵力不济,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。

百年以来,海南、翔阳一并称雄中原,成一山二虎之势。
湘北虽国力新盛,然不过沿江小国,蜗居罅隙,却觊觎天下,挑起战乱,先后平灭五国。
海南、翔阳等大国各自心怀难断,奉行绥靖之策,原意弃小国而保时势,不意湘北声势日壮,野心亦日高。
直至湘北突袭翔阳,一日下其玉菡九城之六七,大挫翔阳,矛头直指海南,两国方才仓促应战,自然屡战屡败,痛失河山。
然海南、翔阳毕竟百年强国,以全国敌一域,战得愈久,愈是有利。
直至襄樊一战,已然收复全部失地,挥刀直入湘北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京城。
平乱总领大臣神宗一郎报捷入京,举国欢庆。

(一)

京郊。
四季园,本是前朝行宫,因牧喜其风致,登基以来一直久居于此。后因湘北祸事,才移驾京里。
靖冬苑。
来仪阁的灯还亮着。
手已放在门上,牧尚且犹豫,但他是天子,所惧何来?
轻声咿呀,门应声而开,暖湿的药香扑面而来。
阁中轻纱帷幔飘渺轻扬,仿佛真真儿的仙境雾霭漫于纱间。
榻厢之中,锦被如雪。
是他。
雪白的、如石刻一般瘦削的脸,剑眉、挺鼻、薄唇、尖颌,熠熠生辉一般。
视线流连,触及墙上佩剑,冷炙入骨。
流惑,雪域名剑,轻、薄、柔韧,吹毛断发,惟不耐寒,淬冷即断。
冷……
想起他的决绝无畏,一身冷汗。
摒退内侍。

望月无语。
待牧听到动静转回身时,已见三井手执流惑指在自己胸前。
自嘲枉作多情,牧苦笑道:“你早已醒了吧。”逢人都下去才醒来,何来如此巧事。
他未作答,额上冷汗涔涔,执剑的左手微微颤抖,惜字如金:“摒退侍卫,让我走。”
牧只瞥了一眼胸前的剑尖:“去哪儿?”
额上的冷汗滚落,他目光一动:“襄樊。”
牧刹时变了脸色:“不准。”
他也冷下脸来,眼中稀薄的淡漠更添了一层寒意,一剑横出,逼开牧抢身掠出。
牧是皇帝,他的话就是圣旨,那有人这样忤逆过--不假思索便去拉他。
拿剑的手被抓住往回一带,他一口气噎住倒进牧怀里,肋下马上洇出血红。
流惑铮鸣落地。
牧心惊,方才想起他身上的伤处。
这一愣,他已挣了开去,一时站立不稳整个人倒向桌角。牧眼明手快,左手挡住桌角,右手揽过他。
三井有一刻失了神志,就那样任由牧抱着,身体缓缓滑落。
但仅此一刻。
复了神志见自己倒在牧怀里,他眼中闪过莫名的委屈,仿佛受了难言的折辱,奋力推开牧。怕再伤了他,牧只得放手。
他这般强硬,牧口气软了下来:“禺城都已失守,你去又怎样?”
痛到半天无力出声,他只拧着眉头忍痛,肩膀瑟瑟发抖,嘴唇咬到出血也不肯呻吟出声。

“不会。”半晌,似是痛得麻木了,他脸色惨白靠在桌边,声若弹尘,“清田不是赤木的对手。”
知道他不明实情决不罢休,牧让步:“是,他身边有奸细。”
眼中纵是憎恶的不齿,但仍旧低下了高傲的头,三井不再问了。
输已输了,再问又如何。

外间的近侍早已听到动静纷纷进来,见地上横着流惑,待要上前,被一云鬓削肩的女子阻了,静静瞧着。
牧半跪着,想安慰他些许,却苦无只字片语,便只看着他,眼神是自己都想不到的柔软。
于是沉默,空余他间徐间歇的喘息声,额上滴下的汗珠打碎在青石板的地上,玉碎一般!

三井神志渐不清明,那女子方才示意太医过去。
她是牧身边的近侍,名唤汀格儿,听太医耳语几句,上前来轻声细语道:“皇上,太医要请脉换药,请您先回避。”
未得回音,汀格儿上前一步,见牧握了握覆在他手上的手,毅然离开。
她凝眸片刻,紧步跟上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
“你自小便跟着皇上,皇上不会不讲情面,而今派我来问,便是有意饶你一命。”神顺眉善目地先施恩,“说吧。”
“奴才不知。”上书房的轮值太监仍是那句话。
神也不急,慢条斯理地说:“封疆大吏的密折专奏未过圣目便有抄本流入兵部,这可不是小事,决非一人一命便可了的。你不说,皇上也会查,只是到时查了出来,便再无戴罪立功之人可以为当值的太监、侍卫、宫女,还有那经手此事的人说话了。”
“……”
慢慢站起,神踱步走向门口。
“神大人!”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堰州八百里急报入京:
“九埕一战湘北大胜,破我三万大军,进七十里。前锋尖刀流川枫,中军虎将樱木花道,系出安西门下,锐不可挡。”

……

***********************
“就是这样。”将审问所得娓娓道来,神脸上的微笑轻轻翘翘。
牧沉默半晌,似是沉思,似是焦虑,而后拂袖而起脱口而出:“他要什么?那个允儿吗?怕是人家死都不肯跟他,还自恃情种。”
神笑道:“皇上莫说气话了,您身边还真就出了这么个情种。他什么都没要,只求保允儿平安。”话说到最后,余音幽幽。
闻言,牧定定地看了神一眼,自嘲地苦笑道:“阿神啊,你嘴上虽是这么说,心里恐怕是在讹迮,觉得朕连个奴才都不如吧。”
“臣并未这样想,既是不敢,更是不忍。天下人只道皇上坐拥海南,俯瞰天下,便以为您过的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日子,却不知皇上为了江山社稷无奈放弃的,哪怕一统江山,也无从偿谢。”神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。
两人间这番推心置腹,宛若回到少年时的秉烛品茗,促膝长谈。
牧微微一笑,其中所含的会心、欣慰难以言表。
收拾心神,牧写好圣谕交与神:“就依你说的办吧。先瞧瞧。”

三井再次清醒已是第三天的凌晨。
一睁眼就看到几乎凑上鼻尖的笑脸,他有点茫然。
“认不认得我?”她把眼睛都笑成了两条缝儿。
“……小舟……”三井动了动唇,几乎没有声音。
“哦~~~~那就是好了!”名唤小舟的甜美姑娘,银铃般的声音卖弄出与婴儿说话一般的语调,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到……宠爱……
宠爱??
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房里的近侍放下帷幔为他换下汗湿的中衣,三井轻声问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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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内侍的丫头引进花厅,神端坐静侯。
这四季园,原是常来的,皆为国事。
今日登门,名为招抚,给兵部个心照的交代,有皇上手谕,便没人会过问。
“神大人,公子有请。”内院门童回报。

神轻柔缓慢地叙说此战种种,说海南的处境,说牧的苦衷,三井都只沉默,彻彻底底,一个眼神都不曾回应。
神也只能沉默,叹口气,起身告辞。
忽而有话非说不可,回身望向他道:“三井君若是恨皇上,确确枉了他这些年无时无刻不自恨……放了你去湘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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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)

海南后宫。
素馨斋。
汀格儿裙带香风进了门,一句话还没说便被楼妃房里的近侍挽了手臂,拉着手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进了内室。
房里楼妃正在读书,听禀只轻轻应了一声,却不见释卷起身的意思。
这楼妃出身湘北皇族,孤高自许,目下无尘,两年前嫁入海南,如今想来,不过是湘北谋求天下的一步棋,却也误了这才华罕世的奇女子。
早知她处事淡漠,汀格儿也不干耗时候,放下手里的尘盒,福了一福轻声说道:“汀格儿请楼主儿安。皇上说今儿个要过来,奴婢就先把回疆进贡的香尘给娘娘送来,好让娘娘早准备着。”
房中有了动静,却只是书页一颤的“啪莎”声,半晌方传来楼妃清越幽远的声音:“有劳姐姐。”

人定时分,素馨斋里仍旧灯火通明,琴声袅袅。
傅山玉尘炉飘出缕缕丹寇香,淡而不薄,间或露出几上新沏的雨前龙井香,却又都蕴在满室积年的书香之中。
其情其境宛如幽兰空谷,幽幽冉冉。
那琴声正是楼妃所奏。
琴是上古名琴语昙,所奏并非成曲,乃信手拈来。
牧闻了香,听了琴,忽而兴如潮来,信手摆来竟是得隽古谱。
遂大悦,待要解时,琴声却戛然而止。
望向帘内,见楼妃捻着手指发愣,牧落下手中黑子问:“伤到手指了?”
“不碍。只是想起允儿了。”帘中女子云鬓削肩、轻衣薄发,仅转身之姿已是翩然若仙。
见她先提此事,牧心里便已知十之八九,顺水推舟:“既是不舍,何以将她打发出宫去?”
“避祸。”楼妃直言不讳,“皇上早已查出真相,如今故作不知,只是想知道臣妾为何那样做吧?臣妾不想说。”
“自你入宫后宫诸事便纷纷谏言,劝朕不可专宠一人。他们却哪知晓,你会是这般工慧的奇女子。”牧微微笑着,霍然起身,“走吧,跟朕出宫一趟。”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湘北老皇上崩逝,谥号明宗,其四子真树即位称帝,年号雍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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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送小舟走进畅春园,牧终于回身,一眼瞧见靠着门框立在内室门边的三井,怔了一怔,言语间和煦到近乎温柔:“吵醒你了?”
三井走到桌边坐下,仿佛有话要谈:“我睡不沉。你带了人来?”
这样平静无波的交谈对两人却是难能可贵。
牧慢慢走去坐下,顺手倒了茶--这还是当年在扬州时养成的习惯--心中滞了久久的一团气竟似缓缓散去,代以恍如隔世的春风化雨:“啊,一个故人,见一面就要走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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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怎么了?”仪态万方的背影正是素馨斋楼妃。
“象照镜子一样,好奇妙奥!”小舟困惑中带着奇异的兴奋,摸着自己的脸,稍带羞涩的天真笑容把她甜美粉嫩的脸点缀得孩子一样。
楼妃微微一笑,露出母亲一样温柔的神态,幽雅端庄,只脸竟然与小舟一模一样!
两人虽年纪相仿,比肩而立,却示人以天地之资。小舟之于楼妃,宛若白茶之于玉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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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湘北大势已去,无力东山再起。况且这些年平剿,各国都获利诽浅,灭了湘北,反而又起事端。少死些人,总不会于你有害。”三井手环着茶杯,眼睛只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,说出这一番话,似是好言相劝。
但牧知道,他一生桀骜,何时说过软话,如今这样说,便是低头了。
牧心中明了,口里却不说,只余味未尽地看着他。
三井出身军旅,虽入朝多年,脸皮儿却也不似那些个文官耐磨,眼看着刚刚的淡定渐趋僵硬,脸色愈白,根本不看牧,起身便要走。
“坐下,听我说。”命令的句子说得这样温和,牧轻轻拉他手--在他面前决不自称朕--当年相遇时,还不是今日的孤家寡人。
“你说的都在理,只除了一样:仗打到今天,湘北还不乞和,难道要海南自行收兵?自古也没这样的道理。湘北朝中情势,你比我清楚。快了,再等等吧。”牧无视他默默抽回手去,好声好气地说。
三井静静地听,瞳仁上的光点动了动,复又黯了下去。

他未发一言,牧却明白了。
乞和,毫无尊严的字眼,他却愿意去做,假使可以。
可惜不行。
于海南,是阶下之囚;于湘北,是败军之将。
乞和,都毫无立场。
沉默,让他难堪更寒心的沉默。
“莫说这些了。”牧言及他物,目光一点对面,“那边儿,可说着大事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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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嫁人?”小丫头故弄玄虚,却抑不住一脸幸福的笑,“再说吧,好东西总要慢慢挑。”
楼妃幽深的眼里泛起了欲言又止,终只笑了笑:“你喜欢就好。”
小舟灵动地动了动眼睛,凑过去腻在她身边,一副耳厮鬓摩的小女儿态:“姐你放心,他敢把我放第二,大家就走着瞧!”
楼妃抚着她的发,心中温慰满怀。
两人正姊妹温情,小舟忽然跳起,一脸的惊讶:“你……你你你是楼妃,那就是……那个那个大叔的妃子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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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有这么个人,山王的九王子,赐名荣治。”说起小舟,三井眼里都会有温暖的光。
“长兄如父,你没替她相相吗?”牧脸上也宛如放光一般。
“见过了,情种的性子,却被她吃得死死的。”三井面带笑意地低下头去,又似想起了什么,嘴角顽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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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是皇上!”楼妃大惊--从没有人敢这样冒犯他。
“皇帝了不起啊!娶一大堆不相干的妃子放在家里,想想都挺不安全的。”小舟口无遮拦地脱口而出。
“别乱说话。”楼妃轻声止了她,仿佛梦中一般的感叹,“要不爱他,挺难的。”
“难吗?我就是啊”小舟依然没心没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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烛花轻爆,扰动室内一片静谧。
牧方才自省已看了他太久,转头看向窗外。
“月晕。”牧脱口而出,看向三井,发觉他的位置看不到窗外,示意他坐着,吹灭蜡烛,自己过去把窗开得大一些。
回头看去,满月光华秋水一般涌出暗夜之门,洒了他一脸无垢的圣洁。
牧心神为之一荡,一口气滞在胸中萦绕百转,气韵如兰。
他看到了,应该很清楚。
因为他看向牧,要微笑一下示意--笑意漾到嘴角却在看到牧时僵住了。
再缓缓低下头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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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宫城良田,锋线智将,精通兵法战术,锋营两千骑先锋皆由其亲自驯调,以一当十。惟不善远攻韬略。施重兵将其截于锋线之外,即无大患。”

十月二十九,宫城率骑兵八百赶赴九埕途中,遭遇两千精兵阻击。

……

“樱木花道,出身江湖,生性卤莽,惟天赋神力,加之少时久居漠北,善骑射,战场之上身先士卒,如临鬼魅。除之何其难。卿只消略施小计,将其引出中军,布阵围困,此战即不成一觑。”

十月卅一,樱木受衅迎敌,失手被困。

……

“流川枫,出身世家,游学七国,安西关门弟子,运筹韬略堪称双绝,尤善近攻,羽箭雕弓、枪戟矛戈无不见长。切莫与其针锋相对。须得固步自封,不惜代价拖住前锋营,方可得暇后顾。待大局一定,任他天赋英才,亦无力回天。”

十一月伊始,流川所率骑先锋即遭遇车轮血战,十三日后尽失后援,身陷绝境。

……

“赤木刚宪,开国名将之后,赤木世家新主,湘北三大实权人物之一,誓与湘北共存亡。此人于湘北,如不周于擎天,除之即动湘北之根本。不论代价,杀无赦。”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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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三)

“高砂将军报,堰州大捷,天威所向,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景乾宫当值太监手捧捷报,高呼进门。
嫌恶地瞥他一眼,牧拿过折子,摆摆手让他下去。
打开看过,锁进专搁密奏的脚柜,牧继续批示手中的折子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牧走进落月轩时,三井正伏在桌上睡得深沉,身上披着件天青色文衫。
月儿说是昨儿又看了一宿的书,刚才睡着。
落月轩是海南皇室的私家书库,藏书不多却精,多是孤本或绝版的名书。
三井虽征战多年,少时终究授以圣贤,身上总有些文人禀性,除去伤重病痛的时候,多耗在这儿。
牧来瞧过,只兵书没动过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芜远大战,湘北痛失五虎将,一溃千里,各国纷纷屯兵。
亡国之祸,迫在眉睫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“怎么回事?!”牧横眉立目地龙颜大怒,唬得堂下跪着的内廷侍卫一句“奴才不知”也喏喏地说不清楚。
“不知!?不知!!”牧怒不可扼,抓起手边的镇纸砸向他:“要你们还有什么用!?!”
堂下人胸口挨了一击,挺挺跪住,嘴角见了血迹。
“皇上……”身边的汀格儿堪堪提醒,先去看看紧要。


御辇中。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牧顺过气来,闷闷地问。
“说是晌午用膳时还好好的,下午小舟姑娘寻他去吃茶,只说了句‘师兄’就吐了血。”汀格儿分出轻重缓急,略了小舟那颠三倒四的一大段。
“师兄?师兄……他从不叫他师兄的……”牧喃喃道,忽然想起什么,话到嘴边又忘记怎么说。
“已经宣太医了。”汀格儿贴心地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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靖冬苑。
人人自危。
小舟都不敢说话。
何况旁人。
气势汹汹冲过来的小舟被拉开,示意人都留在外间,牧推门进内室。
三井站在窗边,窗还是开着的,冷风针刺一样迎面而来,他却浑然不觉一般,发丝冻住一样丝丝分明地飞在身后。
鸦雀无声,仿佛风声都避开了这里。
牧试探般走进两步,一直全无反应的三井仿佛困兽一般猛得转过身子,动作奇快无比,甚至能看到他眼前划过的一道微红的光。
红光??!
他脸色苍白,微启的唇角未净的血渍都失了血色,眼睛也似乎被这苍白吞没了,只眼底的一线血红,如同眼里要流下血来一般。
牧宛如给强光炽了,眯了眯眼睛。
他怔怔地看着牧,半晌,突然仿佛刚发现眼前站着的是牧一样,眼中凶光大炽,身形暴起扑向牧。
本能扬手要挡,身后已有人上前挡住,接着便是大队的人围上来。
“都下去。”牧一声暴喝,众人退开,三井也由拧住他的侍卫手里交到牧怀中--不知是给那粗野汉子伤了还是心力大损,他几乎不能反抗,只濒死一般凶狠地瞪着牧,胸中仿佛堵了一团气,同离水的鱼一般剧烈地喘息,终于哽住一口气,厥了过去。
旋即醒来,良久,才见眼里些许微光,可一见牧,杀意顿起,不知哪儿来的气力,电光火石间劈手拔出侍卫挎于腰间的刀。
那给夺去刀的侍卫惊惧之下竟然徒手握去,生生抓着刀身夺了回来,指间流下血也浑然不觉。
牧愣住,正犹豫要否回避,眼见他身子一僵,猛咳一声,一口血便呛出来,血雾溅上牧素锦的前襟,如初雪疏梅一般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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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连七日高烧不退,人都烧糊涂了,却一言不发,整夜整夜的不睡,实在撑不住睡过去,也只在一时半刻里浑身冷汗地惊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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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医说是怒致热,悲致寒,寒热交悖,加之外伤未愈,才积在心里发不出来,针灸药石都只是辅方,回天还是要靠他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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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七天过去,毫无起色,太医院人人自危。
小舟却不急,得不到回答也如常一样与他说话,他醒着 多久就陪多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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牧日日来,只悄悄瞧一眼就走,莫说朝堂政事,便是膳食作息,也未见星点不同。
汀格儿留下周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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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日。
三井终于开始退烧。
小舟已经陪他一天两夜没合眼了,嘴里还在滔滔不绝不知在说什么,仿佛只为了说话在说话,一停下就会睡着一样。
“行了,你去睡吧。”
听到干涩无力的声音,小舟眼里精光暴涨,睡意全无,趴到他面前瞪着眼,小心翼翼地问:“你说什么?”
“睡去吧。”他眼里已有了光,“……我没事。”
闻言愣了半晌,她还当真倒下就睡死了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汀格儿回宫复命,正赶上大军班师,御莅庆功宴。
宴上外官武将居多,虽国宴肃穆,众武夫把“不醉不归”当了真,果然有了醉意,难免有喧哗不整等不文之举。
牧脸上不见在意,却不怎么喝酒,也不大见与近臣亲贵们说话。

借着上前斟酒,汀格儿刻意轻行慢止,见他看过来,递了个眼神过去,
出了会子神,牧的脸上极慢极慢的浮上一丝笑纹。
下面的京官本以为皇上是不悦外官们的粗鄙不文,很是小心地察言观色,见脸上带了笑,不约而同地举堂共敬。
牧起身举杯,当下众臣争先恐后,山呼万岁。
只有汀格儿侍立君侧,看得分明--他递向唇边的那杯酒,有多苦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五国大军兵临城下,湘北新帝投书乞和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“说说吧。”牧摆手免了议事房众臣的礼,“议得怎样?”
“回皇上,我大军正值一鼓作气之际,势如破竹,不日便可攻下湘北国都。和是要和的,但到时湘北为情势所迫,和谈方为第一要义,所谈款项,与今日定不可同日而语。”内廷大学士宫本出口即战,咄咄逼人。
牧静静听完,不置可否,只将目光细细滤过在场每个人,稍稍停了两次。一次,停在皇室近臣出身的神身上,神微笑依旧,垂下眼帘去;另一次,则停在末席的南烈身上。此人出身布衣,恩科殿试亦不算头筹,但确确知人善用,身负治国平天下之奇才,只人有些恃才傲物,不屑与鲁钝之徒为伍。
“你说呢,南?”恪守为君之道,牧不露声色地问。
“臣以为不仅要和,还要广施天恩,特赦湘北,不割地,不赔款,不称附臣。”南烈语出惊人。
牧显然对他的话更觉有趣,作了个手势让他继续。
“湘北早已是强弩之末,不足为患,倒是此番平剿,各国受益匪浅,尤以翔阳为重中之重。纵敌之欲,犹若抱薪救火,恐怕明日祸患便孕育其中。而今大势,翔阳方为心腹大患,因而臣主张,宁留湘北,不壮翔阳。”南烈只略略形以大势,并未深析。
“理是这么个理。可抢下各国到口的肥肉,出师无名总是不行的。”神温文笑问。
“谁说无名,皇上手里不就有个现成的缘由吗?”南烈分明看到了牧一怔、继而了然、并示以沉默的神情,却故意视而不见,“湘北素以名将著称天下,其中尤以‘战神’安西先生门下一枝最负盛名,五名入室弟子几成疆场神话。九埕一战,赤木战死,流川下落不明,樱木伤重,宫城归国势必遭累获罪,屈指算来,只余‘神箭将军’三井寿幸免于难。所谓‘千军易取,一将难求’,说降此人,海南便坐拥当今天下顶尖将帅。这天大的裨益,还不足以弃城地以易之?海南不取分毫,谁还敢染指。只要他降,一切便水到渠成。”
“他若不降呢?”牧饮着茶问,喜怒不形。
“隆武三年皇上说过,经天纬地之才为敌所用,便是崩天坼地之祸。皇上自知决断。”话已至此,南烈便是明明白白在逼牧抉择了。
“恩。”牧放下碗碟,细细思量片刻,起身道,“今儿晚了,散了吧。”
“臣等告退。”
议事众人鱼贯而出,手捏在茶碗上,牧只还坐着,脸上毫无异色,突然就发力将茶碗掼在地上,脸上的平静依旧,眼里的怨毒却让人不寒而栗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来仪阁外是碧水白石的镜湖,隔岸便是靖冬苑的花园,内以苍松翠柏居多,尤以临湖的树木最为苍翠茂盛,几乎织成影壁。
小舟就等在这影壁的另一边。
瞧了来仪阁一眼,牧信步走去。
两人无言以对,如同对峙的兽。
“你杀了赤木。你要付出代价。”小舟的目光坚冷如冰,语气亦如是。
“他是战死。”牧并无意辩解,只是不啻被这样责问。
“战死?!哼,樱木被困,流川生死未卜,宫城干脆被堵在路上,我哥又在你手里,他没兵没将,一千人打你上万人,这打的是哪门子仗!?”她字字诛心。
牧不说话--她回了中原才十数日,知道得显然太多。
“非要我说破吗。”眉角吊起不屑的怒意,她毫不留情,“你那个将军也就那么回事儿,他不敢更想不到要越过锋芒毕露的流川咄咄逼人的樱木,而去围堵中军的赤木。他手里有你的密旨吧,皇帝陛下。”
“你告诉他的!”牧横眉立目。
“哼!你以为你比我心疼他?!”小舟嘲讽地冷笑,眼里见了恨意。
恨恨地看他沉思良久,她也不发怒,冷冷地不知婉转:“见他在四季园,我还真当你皇帝作腻了,终于明白有天有地又怎么样。可你一点儿都没变,为了你的江山,你不惜毁了他。”
“没人能毁了他。”拓海擎天的霸气。
“那你要怎样?关他一辈子?还是……”她眯了眯眼睛,瞳孔瞬间缩小又放大,如同一种美丽而危险的猛兽,“把他逼上绝路,再出来告诉他,他还有你。”
牧大觉受辱--他毕竟有皇族的骄傲--上前一步:“你以为朕不敢杀你!”
“你不会。”小舟寸步不让,“我是湘北挂名的公主,是山王的准王子妃,拥有草原一半兵权的男人为了我会做些什么的,他们的传统就是这样。毫无疑问你是个聪明人,决不会给那个凶悍的民族一点机会。还有,我也不再是那个只会惹事的小东西了,我会保护他。”说完转身而去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牧沿镜湖岸深思着踱步,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侍卫。
小舟话中之意,这次泄赤木死讯与他是牧的意思--她自然有她的理由--可未免太过匪夷所思,他们十年的纠葛她不是不知道。
那么,又怎么会这么想呢?
牧正理不出头绪,忽闻来仪阁的方向有短兵相接的打斗声,间或传来“有刺客”的叫喊,侍卫蜂拥而去。
牧到时刺客已就擒,正被景乾宫的内侍卫统领索格亚额拧着臂膀半跪在地上,齿间被他手里的刀柄抵着,似乎曾试图咬舌,唇边有血。
走近细看,面孔似曾相识,一转念竟是早先三井手下的人,当年还有一面之缘。
“押去天牢。”牧吩咐索格亚额,“你也去,亲自看管。”
索格亚额当差多年,自然明白深浅,口中称是,锁缚亦不假手他人。
绑好人,只回剑入鞘的当儿,就见一条白影风般飞出,一掠而过,那刺客手上的皮绳“啪”的绷成几段。刺客一怔,一个起落已出去几丈远。
索格亚额瞟了有意无意挡在他去路上的来人一眼,虽知道追不上了,也还是带人追出去。
来人正是三井,手中所执只是普普通通三尺青锋,剑的主人这才面如死灰地追来。
刚刚只是攻其不备,牧身边的人哪个都有来历,三井也不做无用之功,武器归还,冷着脸不看牧。
这样明白的挑衅,牧再偏护他也不能视若无睹,很是难堪的开口也不知说什么。正自恨心慈手软,忽闻一声箭啸破空而来,可不正是那刺客所逃逸的方向!
牧身边马上有人合身护上,又有数件兵器挡来,想是万无一失。
众人万万想不到,那利箭竟是朝三井当胸射来!
高手来挡驾已然行之不及,三井本意在赌气,警觉晚了一刹,便是以他伤前的身手,也已只能堪堪避开胸口要害,何况他久病初愈,气力大受其害。
眼看就是夺命之祸。
虽知徒劳,牧仍本能地开口想说什么,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他面向利箭的瞬间,杂着一丝迷茫的惊惶。
绝望,已然弥漫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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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四)

却说那翦羽利箭冲三井当胸射来,无论躲闪挡落都为时已晚。
那箭挟风而来,箭速之快,弩劲之强,前所未见。
一阵劲风袭过,眼看便是血溅当场,不意一团黑影飞出,完完整整挡住三井,结结实实挨了那一箭,连带三井也被撞得腾空飞出,跌落在几丈之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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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番变故生势突然,众人愣了一愣方才纷纷呼喝着“护驾”“抓刺客”或是蜂拥,或作兽散。
那对三井舍命相救的人当胸一箭,被拉起时已然气绝,看披甲佩剑,只是一员平凡护卫。
三井似是摔懵了,眼里除却诧异,一片空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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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医诊过脉,说是旧伤无碍,未见新伤,只照旧服药便是。
三井却心死如灰,两寸高的门槛都能把他绊倒,脱力一般站不起来。
眼中渐起哀其不争的怒意,牧大步上去双手探到他臂下拖他起来:“你是战士,战死沙场都是善终!何苦赤心如铁,给人践踏!”
三井缓缓回过神来,眼神一凛如刀光一般,劈掌推开牧,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,若是真有尖牙利爪,定然扑上来将他咬烂撕碎。
牧眉头一跳,缓缓说道:“湘北昭告天下,表赤木九大罪状,状状滔天,削爵、抄家、去谥号、撤庙享。”
三井惊而又惊,半晌方才回过神来,喃喃如自语:“你……早就知道……”
“赤木不止是军人,他背负整个家族。我是外人,说不得是非,但战死沙场,总是名誉的死法。”牧环住他轻言:“晴子你放心,已然许了樱木的,不会再纠缠不清。”
他木然睁着的眼睛渐渐失却神光,空余难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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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启禀皇上,昨日救下三井将军之人已然查明,份属末将麾下一员新兵,名唤深田充,家中世代兵勇,许是仰慕‘神箭将军’名,方才舍命相救。”统领四季园侍卫的永野户禀报。
“好生厚葬吧,朕得感谢他。”牧说得温厚,“酌情厚加抚恤,虽抵不了人家儿子,总要让孤老有养。”
“是。”

牧自矮柜之中取出一面腰牌,细细看过,投入屋角的火盆里。
火苗舔噬中,腰牌卡在火红的炭里,背面几行蝇头小楷,正面是不甚清楚的大字,深田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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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国相约芜远议和,湘北国运未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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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月如眉。
三井倚榻望月,闻人声转头将视线投向门外,只见一黑襟短打的剑客矍然傲立。
愣立良久,三井开口无声:“洋平……”

没出四季园三井就讯问襄樊那数十将士的下落,洋平一愣,怕他不肯走,赶紧打马虎眼,说是高宫他们去救了,城外汇合。
两人一口气跑出了城,洋平担心他身子骨不济,一直都留意他的脸色。到了长亭,可不敢再提心吊胆地看他脸色由白转青,停下来歇了歇。
“你可还好?”洋平见他气短得身子发软,生怕再出事。
三井整个人伏在膝盖上,气都不够喘,只能摆手示意不碍。

他目光一直就没离开过出京的必经之路,神情由专注到不耐再到焦虑,正要开口问,被洋平一句话堵住了:“我去打点水。”
心不在焉地弄了点水回去,洋平正琢磨怎么蒙混过关,竟寻他不见!
一时的慌乱之后,洋平冷静下来。
没有打斗的痕迹,他也不可能转眼间就被人悄无声息地弄走。那他为何要走呢?
再仔细环视周围,洋平大惊:亭前的路上竟是火烈驹清清楚楚的蹄印!
樱木这个笨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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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乾宫。
环视一地的横尸,牧的镇静与来人的杀意判若云泥:“樱木,行刺要蒙面的。你怎的还是不长脑子。”
“我是来报仇的!”樱木话音未落便挺枪而上。

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。
窗外一声急速接近的高呼“樱木”余音未落,就见一条人影白练一般腾空而来,正是三井,一掌击上樱木的枪尖儿。
无奈樱木这一枪拼足了气力,任三井全力一掌竟无丝毫阻势,只偏了分毫,仍直直向牧面上刺去。
牧手已按上腰间软剑,迟疑片刻,没动。
血,迸射。

枪尖便停在牧右眼跟前,牧眨眨眼,睫毛怕是都能扫过枪尖。
三井徒手握着的枪尖。
“三哥……”樱木死死盯着三井,被随后来的夜行者拖走时,满脸死也不信的愕然,瞬而爆发滔天的悲愤,“连你也救他!他杀了赤木啊--”
三井目视他们离去的方向,悲痛得失神了一般,脸色白里泛青,喘着粗气,汗水顺着鬓角滴下,脱力般滑坐下去。
牧在身后扶抱住他,触手冰冷。
他缓缓垂下的手上,鲜血凝在指尖,逆光看去,如同剔透的鸽血石……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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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上的伤口被包扎着,三井只静静垂着眼帘,连目光都不肯与牧的相遇。
待医事处毕,牧正要开口,被他一句“我乏了”堵在口边,憾然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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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窗而立,却不开窗,如同面壁一般,三井盯着窗纸,眼泪顺着挺秀的鼻梁流下,落地无声。
窗外,牧的语调,春雨般温润。
“别哭。”
“他没恨你,不是还叫你三哥吗。”
抽噎到几乎窒息,便是这样的哭泣,也一声未出。
额头抵上窗棂,俨然便是倚靠。
“我原以为,要你杀我难如登天,但要你救我却难于登天。”牧与他只一纸之隔,心中却同咫尺天涯。
闻讯跑来的小舟手还放在门上,听得这一番,眼中诧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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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骄傲了一辈子啊,现如今却伏在那个人肩上流泪。”小舟倚在窗边的榻上,梦呓一般地呢喃着,惋惜的忧虑叹息一般。
楼妃侍弄着中庭的兰草,幽幽问了一句:“不然怎样,还有谁呢?”
“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啊。”小舟不平,“何况那个大叔……哼!”俨然一副罄竹难书、仇深不言恨的样子。
“你已然走得太远了……”楼妃捋捋耳边的碎发,一口气叹在风中,“唉,起风了啊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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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五)

入夜。
上书房,一黑影自灯火不进处闪身而出,黑衣黑靴黑巾蒙面,鬼魅一般。
牧眼中神光一动,停笔静视。
来人近前停驻,双手奉上一纸蜡封密函,待牧接过便一闪而退,如同来时一样神鬼未觉。
牧看看蜡封的印鉴,启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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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东暖阁的丫头正偎着火盆聊得热火朝天。
“内庭的近侍说的呀。听说啊,皇上跟公子先前就是认得的,‘老相识’了呢。”云儿特特说得暧昧。
“哎,我听东里间儿的雪儿说,皇上从没对谁这么殷勤温柔过,最受宠的娘娘都没有。”雀儿自豪与内侍的亲近。
“人家是将军,又不是娘娘。”云儿嗔笑。
“哎呀,你懂什么,听说男人……”雀儿耳语于她。
“呀!你真不知羞!”云儿粉拳打上雀儿肩膀。
“本来嘛!”雀儿笑躲,瞥见身后站着的人,唬得一跳,“哎呀!汀格儿……姐姐。”
两个小姑娘双双垂下头去,战战兢兢地呆立。
汀格儿素来宽和,忽而冷下脸来分外吓人,加之冰冷的眼神慑人不浅。
“奴婢……也是听别人说的。”云儿先奈不住,诺诺推脱。
“谁说的?”
“莺儿!”“燕儿!”
两人脱口而出,争先恐后。
又冷冷地盯了两人半晌,汀格儿拂袖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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靖冬苑的北跨院里密密麻麻站了一院子的下人,一个个的叫进屋子去问,人人自危。
最末被叫进去的寇儿哭得花容失色地出来,随后跟出来的汀格儿依旧满面冰霜。环视一遭,待要再警示几句,门外来报,汀格儿闻之失色,散了众人匆匆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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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请湘妃娘娘安。”汀格儿满面笑容地迎出靖冬苑,携上刚下玉辇的贵主儿。
这湘妃出身高头世家,家中世出重臣,尤以当朝左相高头力行将家运鼎盛,家中独女便是这恃宠多年的湘妃。
“湘妃娘娘来得可巧,冬梅初开,正是花期最好的时候呢。梅园已煮好了酒,娘娘且去吃酒赏梅,奴婢这就谴了人去剪梅,请娘娘带回去给老祖宗换换冬色。”汀格儿心如明镜,开口就提老太后。
湘妃接得顺水推舟:“甭去了,几枝梅花儿哪儿换得了冬色呢。听说这靖冬苑住了位‘其人如玉箭如虹’的湘北将军,百年不见,皇上是势在必得。昨儿跟老祖宗提,她老人家还叫见了回去讲来听呢。”
汀格儿面不变色,心下却着了慌,差不出人去,摆明了是来者不善。
这儿正无计可施,忽闻门外又来车马声。汀格儿回身望去,竟也是宫中妃嫔的玉辇。
车止马静,下来的竟是平日从不出门的楼妃。
汀格儿惊下生疑,不知是福是祸。
“楼妃妹妹雅兴,也是听了信儿来瞧玉人儿的么。”湘妃脸上挂了丝儿云,刻意将话说得露骨,先开口为强。
“正是。”楼妃不显山不露水的话一鸣惊人,人却依旧的淡漠,“可巧姐姐也在,可同行?”
“……那自然好。”湘妃不知底细,咬咬牙,说一不二。
汀格儿借机使了个眼色谴心腹回宫搬救兵,硬着头皮进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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将原委讲与三井,眼见他脸上不快,汀格儿心知他常年在外,最瞧不得这些闲居纨绔争风吃醋、勾心斗角的一套,何况吃的还是他莫名其妙的飞醋,便小心翼翼地说:“其实,等皇上来……”惊见他眉头一跳,急忙住口。
“不用。”三井已几步出了门。

湘妃、楼妃相对静坐,不语不动。
三井自回廊一路走来,衣袂翻飞,发丝浮动,确如修竹藏玉一般,只眉宇间英气逼人,儒将之风无言自现。
楼妃缓缓起身,直直望向他。
三井早知小舟有这位姐姐,只从未得见,初见却是这般景况,不免相视无语。
楼妃施施然一福,竟是大礼:“我代皇兄谢罪了。三井将军碧血丹心,苍天可表,却沉蒙不白。只湘北如今自身难保,还请将军见谅。”
三井眼里泛过层层涟漪,拱手施礼:“公主折煞末将了。”转而对湘妃施礼:“湘妃娘娘有礼。”
湘妃万不料楼妃竟开口就请罪。
毕竟是与皇室千丝万缕的大家闺秀,虽入宫这些年来从来受宠,难免娇骄气盛,却一向识大体、知进退。细细想来,流言终究是流言,且不说可信与否,单说楼妃是湘北公主,今日之举便难说得体。再者,三井世家辈出神将,皇上想要招为己用无可厚非,却久劝不降,自己一旦激怒此人,难保皇上不会迁怒。再再者,流言万一不假,皇上为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,要除他,亦非情急之事,另需从长计议。
这一番说来冗长,对湘妃却不过过目一瞬。
眼光冲楼妃一闪,湘妃也自有心思:“有礼。素慕将军,今日一见果然不凡。唐突了。只老祖宗特特吩咐,要听襄、禺鏖战的境况呢。”
“……娘娘言重。”

汀格儿眼见一场非难化于无形,心下大安。
送两人离去时,她附在楼妃耳边轻言:“多谢楼主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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牧到四季园已届戌时,汀格儿叙以原委,牧听完只叹以“女人”。
问到三井,汀格儿答睡了,牧点点头,起身要走,汀格儿额外问了一句“皇上不去看看了?”,他这才犹豫片刻,示意人都去外边候着,瞧一眼就走。

来仪阁素来鲜有人声。三井来后更是连内侍丫头都减了大半,只留了几个汀格儿亲手调教的可人儿,见牧进来,纷纷行礼,循例不报。
轻步缓行间目光落到空无一物的墙上,牧眼神一跳:流惑不在了!
无缘的心惊,疾行进内室,一把挑开清纱,空无一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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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神大动,牧张口要喊人,转念一想,又怔怔闭了嘴。
伸手探茶杯热度,余温尚在,衣架上斗篷、裘氅都在。听窗外,万籁俱静。想是刚走不久,还没通过高手如云的前院。

寻迹追到靖冬苑与畅春园之间的榆林,本该有侍卫逡巡的地方只余一地横尸,个个一剑封喉,死得安安静静。

牧赶到前院时,激战已尽,只余三井一人,一身血染,杖剑而立,胸口急剧起伏,却连呼出的热气都同寒气一样刺骨。
牧无谓地瞟一眼地上一片横尸,静静看向三井。
那一眼,让三井的心都凉了,转身就走。
牧上前一步,正待开口,只觉眼前银光一闪,流惑已指在喉间。
看他眼睛,却找不到他目光的落点,仿佛他不是在看着个人,而是什么花木草芥的东西。
这就是他战场上的样子?
牧不是深居简出的太平皇帝,浴血厮杀并不足以让他手足冰凉,那是由内及外的冷,似乎体内有什么裂了开来,流出鲜红却刺骨的血……
“湘北求和,条件已然开到割让城池一十三座,退境三十里。”牧言外之意是胁是劝不得而知。
三井却去意已决,牧的话仿佛更坚定了他的决心,满目决别地对牧一凝眸,他撤剑转身。
那凝眸让牧心寒入骨。
那是怎样疲惫的无奈啊,是历尽沧桑的老人才该有的眼神,决不该闪现在他眼里。
牧宁愿他愤怒,他暴跳如雷,仍象少年时那样清澈见底,哪怕依然的狂傲任性。
“你的兄弟呢?你不管他们了?!”牧高声叫道,换来的只是他紧了一紧的肩膀,和缓慢但一刻都未停的脚步。
“既已被你恨了,也不在乎这恨再多一点。”牧喃喃似自语的话却让他停了脚步,“我会的。”
“别逼我!”他整个人都微微战抖着,执剑的左手更是让流惑在轻战中发出嗡嗡的剑吟。
“我不逼你,你会去送死的。”牧幽幽地轻言,其间真情悄现。
“你逼我,就是让我的兄弟送死!”三井渐言渐怒,一剑劈来,眼中不同方才的麻木,却是杀意四射,“无嗔无念!不思不见!求不得!”
话到后来,已不见他眼中一丝理智的影子,呓语般的话仿佛只为说给自己听,对它言听计从。
生死关头啊,牧心里一颤。
于是,本能地躲过几剑后,不顾刺向肩头的剑,生生地被钉在身后的树上。
三井惊醒一般盯着还握在剑上的手,口中含糊地呢喃。
眼见他眼中乖戾的杀气是怎样的崩坼瓦解,牧抬手抚去他脸颊上冷湿的汗并血,悲苦地笑道:“我也不想,可总想这世上有个你。”
那一刻,他深得流光溢彩的瞳仁上,幽蓝的光幻化斑斓,黯了整个世界。
…………
尔后,他笑了,是的,笑了……
衣袂翻飞间,剑影利,血光薄,映着他唇边的笑意,绝代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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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六)

循医嘱调补静养,牧看着绑在手上的绷带出神。
那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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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井那样悲戚的一笑后,竟决然拔剑刎向颈间!
牧万万始料不及。他所以毫不忌惮三井会有自残自尽之举,便是吃定他骄傲到至死也要面带微笑,决不屑以死相挟的把戏,甚至不屑自尽,但若然拔剑……
牧不假思索一把揽住他带向怀里,另一手紧紧握上剑尖。
他这一剑决非作戏,一剑下去决意断颈抛颅,中途若不收力,牧便是切指之祸。
剑势陡停。
晶亮的血珠自三井颈上微小的伤口渗出,顺着剑刃流向牧血肉模糊的手掌,宛如水滴入海。
用力自三井已然僵硬的手中夺下流惑,放手,牧合身扑上一样紧紧的环肩抱住他。
流惑铿然落地,剑吟如咽。

他居然自尽!
逼他走上这条绝路的,竟然是自己!
只是想让他活着呀!
将他紧紧抱在怀里,半晌只余心有余悸的喘息。
直到颈间倏然滴上一滴冰冷的水珠,牧才唬了一跳,更紧地抱住他,孩子般喃喃道“不逼你了,不逼了……”,却不及细想:
泪,不该是热的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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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皇上,湘妃姐姐到了。”楼妃轻言细语地将牧自回忆中唤回,施礼待要告退,却被牧捉住了手腕,轻轻按下。
楼妃自知这看似无意之举的用意,眼光往门的方向一闪,看向牧。
只见牧缓缓抬眼看向门外,目光稍稍一停。
湘妃正立于门旁待谒,品貌仪姿无一不美。
仪容而不忘修身,得意而不忘形,这女子确也是才貌兼修。却不知,怎得忽然起意去招惹三井,徒徒授人以后宫干政的把柄。
玄关的守更太监见牧示意宣见,恭身请湘妃进。
见过礼,楼妃吩咐设了座,莲行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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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舟消失数日后再度现身四季园,问她去哪儿了也不说,手舞足蹈又神秘兮兮地拍着胸脯指天誓日,说什么“我们才不怕他”“包在我身上”。见她对这几日的事一无所知,三井也只悄悄将绑着绷带的手臂笼进宽大的袖子,不得不打击她的热情:“我要回湘北了。”
小舟的叽叽喳喳戛然而止,愣了半天,待一转念明白过来可不得了,又叫又闹,拉着三井的袖子无理取闹了半天,无果,一脸悲愤的大叫:“我饿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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汀格儿就笑笑地招呼她吃饭,几道家常小菜吃得她头恨不得插进盘子里。见再不拦着就要撑着了,汀格儿盛了碗粥给她,好让她放放手里的小笼蒸包。
“哇,红豆橘箬粥!恩,好吃!”小舟吃得有声有色。
“那就好。”汀格儿安详地笑,语气却是幽幽的,“可皇上说没味道,说是没有铭泉的水灵气。”
“你知道铭泉?”小舟模棱两可地看了她一眼,继续吃,嘴里塞得满满的口齿居然出奇得清楚,“不简单哦。你还知道什么?”
“扬州的一切啊。”汀格儿盈盈笑着,滴水不漏。
“比如咧?”小舟一副颇有兴趣的样子,不考住人家誓不罢休。
“比如,三井将军爱吃冰水镇过的红豆橘箬粥,拿箭时总会碰到箭袋上的流苏,取棋总是用三个手指,看过的书最后一页要折角,虹玉轩的……”汀格儿说时满面馨然。
小舟听得有点意外地失神,看了看手里热腾腾的粥,回过神来打断她:”不是,你怎么知道的?”
“因为皇上记得呀。”顺理成章地说了想说的话,一句话说到人心坎儿上,这才是她厉害的地方。
小舟若有所思地低下高贵的头,喃喃道:“我就不记得。”
“小舟姑娘,您那么聪明,当然明白,皇上不是没有心的。”汀格儿的语气柔软而幽怨,“您心疼公子,说两句就说两句吧,可这事儿确不是皇上的错。再者,他们再近,也终究是外人,出了这个门儿就是敌人。这话让皇上说出口,太伤人了。”
“干吗非说不可?!”小舟听了不乐意了,啪的拍下手里的筷子。
“您不知道?!”汀格儿低低惊呼,掂了掂话里的分量,缓缓道来,“前儿湘妃娘娘来寻衅,亏着楼主儿听了信儿跟来挡驾,可公子太精明了,一个‘鏊’字就听出了问题,决意要走。”知道三井刻意隐瞒,也便不提之后的事。
“什么湘妃?她来干吗?”看到汀格儿眼中讳莫如深的神色,小舟一副哀其不幸、怒其不争的样子捶胸顿足,“女人!除了吃醋她就不能干点别的吗?那个大叔他不是挺有眼力价儿的吗,还娶这种女人!?”说到后来,矛头又指向牧。
汀格儿只看着她闹,眼露忧色。
“哼!归齐了儿还是不想放他走!”小舟气急败坏地接着吃,忽然想起什么,“说是说,他走不走可谁也做不了主。”
汀格儿婉然施礼谢过,垂目深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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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阴得很厚,看书已嫌暗了,三井往几上的烛火边凑了凑。
烛光下,曲线优美的脖颈连同平日白得毫无一丝异色的脸,盈盈的笼着烛光,温润通透,让人心疼的温柔。
风起,吹动如豆灯火,吹落班驳的烛泪。
静,
全无天籁的静。
他该是惯了安静的人,只除了目光,连坐姿也未曾改变的。也因此,任由牧看了半天方才发现。
那样难言的哀伤只转眼间便逝于牧眼里的神光中,以至他几乎以为看错了。但牧是不忍的,满心的不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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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被一把拉住,一个趔趄差点摔倒,见是她坐在灌木丛后的湖边只伸出只手来抓住了自己:“小舟!”
“坐啊。”小舟拍拍身边的青石板,“咱们聊聊。”
“改日吧,我有急事。”神转身要走。
“我知道,是我哥的事嘛。”她说得轻描淡写,神方才发觉当年印象中的小女孩儿已然长成了这样早慧的睿智女子。
“你知道?”神深思片刻,曲身坐下。
“知道。”她望向湖面。
乌云密布,水无天映,黝然如夜幕。
“不阻止?”神迷惑。
“不阻止。”她说得坚定。
神深思片刻,慢慢吐露:“金尚无足赤,任谁都有碰不得的脆弱。”
“对,是脆弱,不是软弱。”小舟斩钉截铁,烬日余辉荧荧笼在脸上,仙子般圣洁,“他是战士,有坚强的荣誉。”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三井默默看牧放在桌上推来的染血的降表:
“……
……
时至今日,我万余守军尚余卅七人,廿八兵勇,四员参将,两员一任监军……
……
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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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听说降表是你亲自接的。”小舟伸出两根手指轮番扣击身边的石板,粉嫩的指间只敲出闷闷的声响。
“恩。”神有意无意间瞟向内院,意味深长,“当时他已昏死了三天,我身边儿的军医都说不成了,若非一位神医恰巧沿江问药路过襄樊,他怕也早已为国捐躯………”
“所以不是他的错,可也要他这么想才成啊。”小舟接过话去,趴在膝盖上如同自语,“你不明白的,我看了这么多年,也还是不明白。”
神一口气叹下,感慨万千:“你与三井君已是难得的缘分,若是连你都愈行愈远……”
小舟眼光一亮看向神,惊奇之余,又生迷惑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…………
“……
城中早已弹尽粮绝,届连草木业已食尽,鼠犬无计。吾等凡夫俗子,莫若张巡许由,餐食妇孺之事实难相效,只得保草民而弃忠名,合城相奉。
……”
…………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“那是谁送信出城的呢?”小舟忽然想起。
“潮崎。”神答道。
“他人呢?”小舟脱口而出,问完才恍然,自觉问得愚蠢。
“回去了。”神见她的神情,垂目答道。
“回去了……”小舟喃喃重复着,哀伤凝重着,“干吗非死不可呢?”
“男儿何不死于边野,以马革裹尸还葬尔,何能卧死病榻于儿女手中耶?”神引马援壮语,心中却是无限悲凉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…………
“……
今以虎符印信降于贵国,万望贵军将士立马藏戈,善待我襄樊平民,鄙人代举城军民谢过.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三井寿泣血拜上”
…………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“难不成……他什么都不知道?!!”小舟大惊。
神不知原委,张了张嘴,没开口,模棱两可地看她。
“就是……就是”小舟说来讳莫如深,压低了声音,“其他人的死 。”
神心照,垂下眼帘,极慢极慢地点了下头。
小舟屏息半晌,呼出长长的一口气,恍然之下愤恨交加:“牧绅一,你得偿所愿了。”话音未落,一跳起来便跑没了踪影。
神一抓没抓住,待要追去阻止,想想,终于停下,幽幽一声叹息,毅然转身离去,脑中却难抹当日襄樊那悲壮一幕:

行云匆匆,旌旗猎猎,海南将士入城扎营之后,湘北守军击节高歌《正气歌》,满城百姓击掌以和。其情其景,令他们这班异国他乡的荫莅之师都不胜唏嘘。
歌罢,湘北将士脱帽礼下百姓,整罢军容,决然拔刀自刭,齐整地如同秋伐的水稻一般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如拿起降表时放下,三井面上平静如初。
牧却看到他眼里一地的碎片。
伸手覆在他搁在桌上的手上,牧无声叹息。
何尝不知他会心如刀割,为了留他却不得已而为之--湘北人早已将他视为国贼,怎还回得去--他还活着,所有人都死后……
“活着并非罪过。”牧字字千斤。
三井心念凄戚,气若游丝:“你会不明白……”
牧几番开口,咽喉里仿佛哽了金石一样,痛得说不出话来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“啊----”一声尖利的惨叫破空而出,是小舟!
三井被雷击一样跳起,眼光一闪反应过来,疾奔出去。
出去却见小舟站在湖边,指着湖面上一本书册大喊大叫“哥--我的《草堂集》--”。
旁边站着的月儿看着小舟,吓呆了的样子,见牧三分恼怒七分无奈地打发人去捞,脚一软“扑通”跪下,委屈得不行,最后也只憋出一句“奴婢该死”。
“行了行了,捞上来也都花了!”一把推开要下湖的人,小舟气急败坏地跟三井胡搅蛮缠,“哥~~~~~”
三井脸色煞白,疲惫入骨,还被这般无理取闹,却还是哄孩子一样开口:“我再写给你就是了。”
小舟听来眼睛一亮,一脸期许地使劲儿点头,仿佛立时拿到墨迹未干的新书亦不为快。三井许是果真没了力气,无声地叹出一口气,没再费口舌,转身往书房去。
月儿见牧冲她招手,怯怯地过去,一听他问“怎么回事儿?”,眼泪就又上来,没敢呜咽,只悄声细气儿地答:“小舟姑娘自个儿扔的。”
牧闻言不惊,只心无旁骛,一口气叹出满满的恼羞成怒,转而跟小舟低声道:“你是答应了的。”
小舟亦不示弱,眼光凌厉地给了他一记意味深长的白眼,往花厅疾行而去。

“你不是皇室吗!?骄傲到不肯说谎的王者!”小舟气急败坏地收拾扔了整个房间的文稿信笺,收了一打忽而又歇斯底里起来,一跺脚扬了漫天,瞪着牧冷笑,声高冲宵“哈!”
牧只冰下脸来看着她,眼中五味陈杂。
一个巴掌拍不响,小舟火气陡降,转身收拾细软:“泽北早就到了,不劳你费心,我会让他来接。”
“我并未答应放他。”牧施施然坐下,倒下杯茶。
这一句却引了小舟多年的积怨,呼天抢地、捶胸顿足地暴跳如雷:“你不放!?早干什么去了!湘北那个噩梦你都放手让他跳了!如今想后悔,迟了!”
牧看向她的眼中光动,形同神游般:“那时只怕他恨我,他要去便放了他,而今想来,恨便恨了吧,总还能同处一片青天之下。”
“……”小舟冷眼凝眸。
牧视而不见:“他已作了太久的英雄,什么都要扛着。总要有个肩膀,让他扛不下去时,能够放上一放。”
小舟眼睛一亮,但旋即冷冽下来,仿佛水尽粮绝的沙漠旅者,赫然发现一片玲珑水透的绿洲,转眼才发现是海市蜃楼,无影无踪,本是绿洲的地方竟蹲着一群绿着眼睛的饿狼。
“用不着。”她眼神灼灼地烧着冷炎,一脸玉碎的坚决。
牧看她半晌,眼中露出苦涩的笑意:“要的,你不明白而已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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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七)

“看着她,仿佛看到当年的你。”牧捋着桌上萱草苍绿的叶子,幽幽然开口,“舍不得生气。”
三井奋笔疾书陆放翁不传世的《草堂集》,他原也是打安西先生那儿看来默给小舟的,小丫头视若家珍。
听得这话,他持笔的手停都没停,藕色的手臂与和田羊脂玉的臂搁相比,竟还因为不同玉润的苍白显得更浅些。
不知怎么就想到他常年身披战甲,抵死拼杀,与血混成粉色的汗水顺着冰冷的铁甲流下,一点一滴融尽他身上的血色。
心中丝丝络络的牵绊着酸涩。
“皇室女子这样强硬,终究是要吃亏的。”视线落在他的手臂上,不意便失了神。

良久,看到滴在他手边的水滴,惊慌失措--从未见过他落泪。
牧抬头,见他仍持坐姿不变,丝毫看不出落泪的样子--眼泪落出眼眶便直直滴下,颊上泪痕全无--墨迹未干的纸上,溅出淡墨的碎片。
笔却仍是不停的!
怎的这样倔强!!?
无力生气,横过桌子伸过手去,牧紧紧握住他倔强到可怕的手。饱蘸浓墨的牙骨狼毫笔溃然划过半页纸,已写了一半的《西江行》立时报销,苍劲的柳体比之浓墨更显沧桑。
良久,三井深吸口气,待泪落尽,轻轻抽出手,揉烂了给泪浸透的那页诗。
手,抖得却是两手交握都止不住。
他是名震天下的神射手啊,手怎么能发抖呢。
牧心存歉意,出口却又远不是那么回事儿:“我……让山王来海南迎娶小舟吧,照公主的格致出阁。”
三井起身,微妙地避开牧的视线走出书房,但余直得落寞的背影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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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书房。
汀格儿门外闻报,微微变了脸色,踌躇片刻,烟行而入,悄悄瞅着牧的脸色轻声道:“皇上,小舟姑娘派人来,说是他们仍旧要走。”
牧正提笔批复,手下一顿,“部”字的一点洇了一圈,赶紧抬笔,好歹还不算离谱。搭下朱笔,端着茶送到嘴边,想想又放下,偏偏色不变而声如常,视线游离开来慢慢吟道:“他们……”
“她和公子。”汀格儿明知他并非要人作答,却仍然开口。
眼看他眉眼低下去,她张了张口,终于没说什么,施礼退下。
“汀格儿。”一脚已迈出门槛,闻得牧低声轻唤,她回身应道,“是。”
“朕娶了你吧。”
汀格儿甚至听到他轻笑了一声,柔柔笑了,眼中包容更多过诧异:“皇上既对奴婢都开得口,又何苦为难自己。”
牧蹙眉苦笑,神色如同亲口屏弃“父母在,不远游”古训又送儿远行的年迈父母,:“他那个人啊……”温柔的心酸。
沉默良久,汀格儿轻轻柔柔地出语惊人:“奴婢不知,公子若然答应留下,皇上可还会一心悬系?”
牧眼光一亮,看向她的眼神意蕴深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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理完国事去素馨斋坐坐,几乎已成为牧刻意的习惯。
瞧出楼妃新近得宠的众人应对不一,但无非就是讨好与讨嫌,倒是老祖宗难得插了手,暗示牧不可对湘北公主太过亲近宠幸,以免朝中各方势力不满。
牧唯唯称是之外素行旧事,毕竟也没什么,就是说说话、喝喝茶,比之宫里那些言语乏味、心无长物的凡俗女子,楼妃自然有趣得多。
下着棋谈到行军布阵,楼妃竟然见识不凡,这似乎不该是女人,哪怕是才女该清楚的。
楼妃的善解人意此时更是让见惯奇女子的牧大吃一惊,仅是闪神儿的当儿,她便取了本薄薄的册子递来,凝眸间明明便是君心我知。
牧开卷一瞧才明了,她用意并不在此--那是三井师从安西先生时留在兵部的手札。
牧苦笑:身边儿的女人这都是怎么了?
只随手翻翻便推了回去,他没接话。
无声便是旨意。
楼妃偏偏不心领神会就算了,径自开口:
“御臣之道,归根究底还是恩威并用。”说到这里,楼妃停了停,吐气如兰,“他是将军啊,恩情总比君威重。”
沉默良久,牧只定定地瞧着她,眼中审视更多过无奈的苦涩。
“妄测君心确非明智之举,但皇上想知道,臣妾私泄密件、将他置于绝境在先,而今又劝皇上广施天恩、放他归国,缘由何在,是吗?”这样祸延九族的大罪,她说来仿佛事不关己一般:“识人用人确乃皇上专善,但女人……臣妾不想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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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舟带来了她的王子。
不复初次见面时的无措,泽北显见是用山王王子的身份介入了这已然混乱不堪的局面--甭问,小舟的胡搅蛮缠作用匪浅。
汀格儿特特叮嘱了内侍莫要张扬,挑几个手脚轻巧勤快的给小舟,也免了她大小事都去烦三井。
去瞧瞧三井可收拾停当,却见他除几件素衫、只字片纸外别无长物,汀格儿惟悄悄叹气。
一件天青色的文衫,肩背处有些洗不掉的污迹--汀格儿认得,他杖剑闯宫那天穿的就是这件长衫--是皇上的血渍吗?
“那年,公子才十五岁吧。”临出门时,汀格儿把鬓角的发丝捋到耳后,轻叹一声,“皇上也是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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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湘北和谈就交给你了,除了驻兵与防区分划,别的你都看着办吧。”下了早朝,牧留下神来交代和谈事宜。
汀格儿与他换下朝服,罩上内室的袍子,抚平肩上的皱褶,施礼退下。
“是。不过,南烈所说的三井君的事……”神施施然立在一边,全然不见官场常见的奴态。
牧笑笑:“阿神啊,也就是你,要换了别人说这话,朕铁定以为他是妒火中烧。你看呢?”
“臣以为他居心叵测。”神难得会有这般整肃的神情。
牧坐下,示意神也坐:“如何见得?”
“皇上可还记得臣提过的,在襄樊城外救过三井君一命的那位神医?臣派人查过了,那人世居关外,在草原名气极大,姓北野。老人家一生只有两个弟子,一个叫岸本实理,另一个就是南烈。加上那次廷议,南烈咄咄逼人,分明就是在试探皇上能否放得下。”神眼中是谨慎防备的光,仿佛看到空中老鹰盘旋翱翔着觊觎小鸡的母鸡。
牧听了这话,心中是感激的--有人打心里这样心疼自己,总是值得感激的:“看来是时候告诉你了,阿神。”

“原来……”神缓缓点头--这个缘故,确确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的。
“放心吧。除了朕,没人能帮他。”牧笑得近乎自嘲,“不过,非我族类、其心必异的说法,倒也是良善的警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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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井同小舟离开,不两日即传来流川枫取道陵南秘密入境湘北的消息--尤其引人深思的是,流川伤重,随行护送的人中有陵南皇室最心腹的侍卫。
随即就是樱木伤愈归队以及宫城获释的消息,相信“湘北五虎将”之四重新披挂上阵的日子也不远了--虽然有安西门下弟子功高盖主、早受猜忌的传闻,但形势比人强,没有他们,湘北就是案上鱼肉,只能任人宰割。
湘北,亡不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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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坐。”南烈奉诏进宫,牧摆出一副家宴小酌的闲淡姿态。
“谢皇上。”南烈只官居三品,虽入翰林院,在京官里却还是小得可以,并不常常出入宫廷。
但这样非同寻常的赐宴,却不见他丝毫的惶恐:“不知皇上招臣入宫,可是为了湘北和谈的事?”
旁边只有汀格儿随侍,来斟了酒便也下去。
“湘北的事儿,暂告一段落吧。朕找你来,是想捋捋翔阳的脉络。”牧举举酒杯,颇为闲适地饮下温热的女儿红。
南垂下眼帘略一沉吟娓娓开口:“翔阳开国至今历经一百四十四年,九位皇帝,由立无锥地到今日与海南平分天下,不乏英主明君。只是人脉不兴,传至前代英祖竟香烟无续,只得在皇室近支中择优纳储。加上翔阳历代王侯都有实权,当年立储的时侯便差点儿兵戎相见,一来二去立了只有六岁的冯王世子藤真健司。藤真却是极富权谋的,自亲政时手无寸权到大权在握只用了短短七年,不论是拥兵自重还是想挟天子令诸侯的势力都不得不三思而行。若是给他一二十年的时间,攘外安内是一定的,怕是还能挽回翔阳全盛时的地位。可惜,他生逢乱世,翔阳大势已去,内忧外患,迟早要跨的。翔阳掌权的四股势力早在讨伐湘北之初就已不再制衡,忠心护主的花形家偏偏受创最重,其余三家大获暴利,这是翔阳祖制,也就成了先天的不足,凭藤真一人之力是挡不住的。尤其,是在野心最大的长谷川家受益最多之后。”南一字一句语重心长,“不过,长谷川家的掌事大少爷可是对藤真忠心耿耿。”
“长谷川一志,听过,倒是个将才,可惜翔阳缺的是帅才。你定是有办法的。”牧打量南烈良久,眼中神光深沉。
“臣不才,尚有拙计。”南迎上他的目光,不慌不惶地问:“不过,皇上当真以为时机已到吗?”
“天降横财,未必是好事。翔阳尝了甜头,该乱乱了。”牧把玩手中酒杯,语气轻描淡写,“你等了三年,也终于等到了。”
南没说话,只静静盯着面前的杯中酒。

湘北和谈在即,优厚的款项终于换来全面停战。
并不如外界所传般昏聩懦弱,今上实是聪敏诚挚之人--毕竟是能让樱木都奉若上宾的,这无关身份,皇子之中樱木就买他的账--心存不臣的且不说,似他们兄弟这般的心无旁骛,不说个个与他交好,至少不交恶。
因此,廷议结束时他把三井留下,三井没说什么,别人便也没在意。

“朝中情势,你最是清楚,赤木在一天,权贵就不会心安。湘北而今是内忧外困,经不起一丝的风雨了。”真树并未居于上位,而是与三井比肩而坐,亲切得仿佛故友闲谈,话题沉重得却让人心惊,“所以,牺牲赤木是情非得以,但却势在必行。人心,毕竟是国之根本。”
三井没接话。
真树暗暗叹气:“是我辜负了你们,本不该心存侥幸,厚颜自称手足兄弟,但樱木有晴子及一众鳏寡孤独牵绊,宫城深涉大局、身不由己,流川身后更是整个嘉靖王府,他们都脱身不得。惟独你,在湘北了无牵挂,你可要弃湘北而去吗?”
“三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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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八)
“是,我了无牵挂。”
良久沉默,三井才终于开口,语气深沉,面目冷硬,看不出一毫意味。
湘北新君目视他站起身来,步履轻的没有一点声音,一步一步走来。

怯怯地见三井大步流星扬长而去,资政殿当值的小长随手持茶盘收取茶具,进殿片刻亟传来一声惊呼:“王!?王!!”

三井已经跪了一个对时。
竹帘后只见模糊身影的贵妇就一直陪着,相府主母深泽耘。
“我罚你,便是罚的你刺上以泄私愤而非其罪果,你可明白?”
“是。”
门外有扬声通报:“公子,旨意到了,是谷泽大人传旨。”
竹帘后一声弱不可闻的叹息传来,“起来吧”。
侍女流苏搀起耘夫人附到她耳边道:“夫人放心,老爷说王已不追究了。”
三井依言站起来,但也只双脚将将落地便僵在了原处,双手撑着膝盖缓了半晌才慢慢直起腰来,一步重似一步地走到椅前,又是一阵锈蚀似的迟疑才坐下,垂着头,两手掐在腿上不能放手,良久才说道:“让他进来吧”。
谷泽手捧旨谕,示意随从退下关上了门,进来坐在他旁边的椅子却不说话。
倒是三井先开口,
“新的兵力布防出来了吧。”
并不是问句,谷泽还是点了点头。
“那就可以杀我再无顾忌了,杀了赤木反不了的,再杀一个我也不会反,还用什么旨意?”
三井嘴角牵出一丝冷笑,忽然不知哪儿来的兴致,歪头调笑:“你作难什么,大师兄?”
自谷泽退出安西门下,他们就再没这么叫过他,今天这一声甚至娇憨的“大师兄”,几乎喊下了他的眼泪。
彼时年少。
谷泽将手中旨谕推向三井手边,三井却似没看见,忽又说起往事:“那时候我不服气赤木只早我敬茶就自恃师兄,为了长幼没少动手。”接着就黯然起来,“到最后也没叫他一声师兄。”
“你不会死。”谷泽说这话却像说“上谕赐死”一样挣扎,话音未落就标立而起,背过身去。
三井的视线慢慢落到茶几上的旨谕上。

厅中久久只有寂静,谷泽终耐不住转回身来,半晌见三井放下册本抬头看他,甚至笑了一下,“他怎么不自己来宣旨?”
“静卿……”谷泽一脸担忧,不禁想去拉他手臂,被避开了。
“他怕我问他是不是要我脱光衣服去勾引牧绅一吧?”明明只有嘴角可以弯着了,三井仍然笑,看向谷泽几乎牙龇目裂,“你回去复命吧,就说‘侄儿遵命,即刻前去使团赴任’。”
“静卿,深泽大人比谁都心疼你!”
“那就让他慢慢疼吧。”三井似乎全被耗光了力气,转身往内堂去,“不送。”

耘夫人时常居坐的是正室西侧三间耳房,流苏与三井进门只是前后脚。
三井进门时也已觉得氛围滞涩,但仍只走到外间就停下脚步,跪下磕了个头,毅然转身离开。
一纸墨迹未干的杏花笺飘落地下,上面潦草隽秀的正是刚刚旨谕的抄件。
“流苏,我怎么……一滴眼泪……都流不出来呢?”一个犹自清柔却难掩内里沧桑的声音只嘶在喉咙里,连刚刚出门的三井都听不见。
“夫人……三少他……”
“我的两个儿子……都为国捐躯了,可这个…儿子不是我们的,他怎么…怎么…还让他去……?!”声渐嘶咧,仿佛泣血。
“夫人,三少福大命大,困了一年的死城他不是也回来了么,您别伤心……”
只是沉默,嘤咛一阵泣声过后,耘夫人唤来小厮吩咐道:“老爷下了朝,请他回老宅吧,不必回我这里。”

饯别酒是家宴,左不过他们师兄弟连同内眷十来人,场面难得的温缓平和。
“怎么让你去啊,不用打仗了?”樱木依旧没心没肺。
彩子一扇子拍上樱木脑袋,引他又是一顿吱吱乱叫,彩子不依不饶,晴子轻声求情,大伙儿纷纷起哄幸灾乐祸。
“我干什么了?”被摁住抽打一顿,樱木委屈地摸着脑袋缩回来。
“你问我走了怎么打仗,”三井微微笑着饮下一盏淡酒,一脸戏虐地哄他,“你们不是都能独当一面了么。”
樱木不如平时一样一听马屁就飘得拽都拽不住,反而呆呆地看了他半响才喃喃地嗫喏:“那你怎么…一点都不高兴?”
彩子又是一扇子拍上来,揪着耳朵吼:“你去戍边当然高兴了,小战争贩子……”又是一顿追杀。

待餐盘撤下,只因尚在制中,军中虽不比民间,但众人也没再顽闹。
三井正跟安田说鹤翼阵两翼几种变化诀窍,彩子忽然来探头探脑。
“有事?”
她居然还点头!
安田是个老实人,居然也就信了,点点头说“那我等会儿”就自去喝茶了。

“什么事啊?”三井被她扯着进了花厅坐在东首,就见到旁边几上搁着个藏青提缠枝缎子的包袱,抬头看她,“宫城可难得见你,你打算把他晾到什么时候。”
彩子抬抬眉毛,对他的顾左右而言他置之不理,只拿眼神指给他那个包袱,也坐在一边摆出持久战的架势盯着她。
“我知道,是耘姨给的,你说我收下了就是。”
三井没听话去打开,倒是拿起手边的三才碗拨拨茶叶抿了口茶。
彩子盯着他放下茶碗,嘴角一抿,没说话。
三井只好缴械,“做娘的都爱胡思乱想,你们再不劝着点,我们还有活路啊?”
“你也知道人家把你当儿子啊,哄哄不就得了,偏一句话都不说就走,又不是小孩了耍什么脾气。再说了,”彩子偷眼察言观色继续说,“你对深泽大人也未必就恨之入骨吧?”
三井睁大眼睛看她,彩子望天:“抄件就是我抄的,你以为耘姨怎么知道的。”
“……你添什么乱哪。”三井无奈。
“你看看!说到家你们男人还是一丘之貉,你就算生气还是会去不是!”彩子一边生气一边又不禁说好话,“这话说出来虽然不好听,但是确实是实情,有的事你说一句比别人说一车都有用。反正也只有我们几个才知道你们以前的事情,了不起你就拍屁股走人,他还能怎么着你啊”
三井看着她一番话颠颠倒倒,一般微笑。
彩子想起这事也觉烦心,又想起旁的事,“小舟呢?她这次回来可是连王府的门都没进。”
“她以为我也要去戍边了,这期过了我回不来再说吧。”
外面宫城正大呼小叫着“彩子”找过来,三井笑道:“快去吧,那小子为了你可六亲不认,我有冤都无处诉。”
“他敢。”彩子一副英雌相,忽然想起什么狡黠一笑,“陈茶都没喝出来——心如双丝网吧~~”
三井眉眼僵了僵,一个苦笑没笑完就湮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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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九)
牧听到三井在和使名单上时,正在太后寿筵上。
“好好的怎么派他这么个虚职?”牧接过神手上的名单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起来——都这个时候了,湘北总还不会不分轻重地内讧吧,“他这个相府三公子现在可是独子了。”
“正是那个视他如己出的左相深泽荐他来的。”神又递上一页虎皮箋,指出其中一处,“这是任命状的抄件,这句话…很有意味。”
牧看了一眼,脸上一闪而过奇妙非常的神情,似乎是有点生气,接着化解在一弯难言里,最后居然露出个忍俊不禁的神色。
神也会意地笑了一下,继续辨析:“所以,那个剑伤新君的传言恐怕不止是传言。不然,深泽身居相位还要不顾自伤一臂匆匆把他送出湘北,甚或急于建功,就没有必要了。”
说到“急于建功”,牧瞟了神一眼,神抿了下嘴,反倒是牧撑不住笑了一霎:“这个老家伙想干什么呀。”
“恐怕…意不止和谈。”
牧的笑意听到神这句话一丝都不见了,摇着头演敛神色,“三井不是细作的料,他眼里藏不住事情。”
“是。”神不再赘言,又转而奏旁事:“湘北防务缺了赤木就是大厦将倾,樱木花道虽是最大的变数,但成长总也需要时间,现在三井也不在了,宫城撤回禁军,只靠流川枫独木难支,怕是少不得有人要打湘北的主意。所以此次和谈,臣还需高砂将军随行,有关布防划境的学问,还要由他来做。”
“这么一来也确要高砂去应付了。这是大事情,不能让湘北起火。”牧边说边往前面走。
“皇上,还有一事。”神略一犹豫,道:“北野医生,找到了。”
牧脚下一驻。


玉城,九国和谈。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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